AIGC的出現預告新泰勒時代來臨
不過,在杜拉克眼裡,泰勒就顯得有人性多了[1],比如泰勒明明可以靠著顯赫家世當上總經理、娶到白富美、登山人生巔峰,可是泰勒偏不要,反而去了鋼鐵鑄造廠當工人,也不好好當,居然一路升遷,直到變成股東。
按理說,泰勒應該是人人羨慕的天之驕子,但他憑一己之力同時得罪資方與勞方。這位先生直接斷言「根本不存在所謂技術工作」,凡是需要手工操作的工作都是普通工作,都可以在泰勒《科學管理》理論指導下,對任何工作進行分析,任何願意接受指導的工人,不分年資經驗,只要照著工作指導書執行,就一定能實現同樣的結果,也該獲得一樣的報酬。換言之,學徒和老師傅直接不會有差別,也不應該有差別[1-1]。你聽聽,看,草莓族能跟我們老專家一樣嗎?就該賞這個叫泰勒的傢伙右臉一巴掌。
程序固定、工資一致、資歷無差別,一切可控,這下資方總該開心了吧?歹勢,泰勒主張,「在工廠裡誰說了算,不在於誰擁有工廠,而在於誰有最高深的知識,」更過分地是,他認為工廠經營效益的分配應該以勞工為主,不能讓「貪婪的豬[2]」獨佔,叫我們怎麼吞得下這口氣!居然說我們貪婪?各位資本家,就該賞這個叫泰勒的傢伙左臉一巴掌!
泰勒被後世稱為《科學管理之父》,不是因為勞方跟資方都被他看成小屁孩,而是因為泰勒在1911年時以科學方法撬開了向來神秘的行業專業領域,將經驗解析為一個個獨立而有次序的標準動作,「凡人皆懂,能懂即做,照做必成」。中間的玄機在於標準化的工具以及可預期的變化。
好了,讓我們跳過150年來到現在。這是個AI會自己畫圖的時代,也是個分不出原創是人還是AI的時代;這是個吟唱幾句就能得到一大堆文字的時代,也是明知機器就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仍贏得人們熱烈讚揚的時代。
聽到泰勒回來的腳步聲了嗎?我說真的,你聽到了嗎?
只需要照著網紅到處抄來,呃,學來的吟唱劇本,你也可以讓一個耗費10億美元開發的機器人學嬰兒說話,或是設計出三天毀滅地球的腳本,絕不要求你先學過30年程式設計,畢竟在這時代,有著30年程式設計經驗的人,如果不在某個半導體大廠擔心機台,大概就在某台電腦前擔心比自己年輕20歲的老闆要趕自己離開。
AI生產內容(AIGC)工具出現之後,人們讚嘆幾件事情:以前要寫一篇文章多難呀,現在只需要敲幾個鍵,Chatgpt出現幾個月,已經是亞馬遜20多本書的作者;要畫一張圖曾經難如登天,現在,巧笑倩兮,按鍵立得,要多撩人有多撩人。就有一位大老闆得意地跟我說,以前要市場部準備一個文案要兩星期還沒幾篇能看,現在有了AI,他自己一天可以幾十篇,「有AI,李白斗酒詩百篇算個啥子喲?」
人們看見的是,曾經被壟斷的行業秘密如今解開了,長久以來高不可攀的專業門檻被壓縮成淺淺的一層。不過真的這樣嗎?真如此,像記者這種「詩人傳下的行業poem」還有什麼好說的?
poem:鄭愁予《野店》:「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 黃昏裏掛起一盞燈」
不久前曾經被一位專業人士問到,「AIGC對我們會有什麼影響?」我這樣回答,「一般來說,AIGC確實壓縮了行業縱深,不過也同時提高了行業人員基本門檻,機器可以做得比多數人好,也就讓那些魚目混珠或是南郭先生沒有機會再繼續瞎搞。」聽到小屁孩沒法繼續鬼混,專業人士開心了,不過,不過有句話我沒說,「不過呢,專業人士的空間也被擠壓了,他們無法在時間上與機器對抗,所以只能在深度與正確性上取勝,然而,這正是這個時代最不關心的事情。」
AI剛出現時,霍金說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如此偉大,以至於霍金大聲呼籲要小心被AI反噬。也有人認為,這是人類得以從繁瑣雜事中解放出來的勝利時刻。AIGC的出現更是讓人目眩神迷,畢竟不管是寫筆或畫筆對多數人都是沉重的。「現在還有什麼好學的?圍棋、繪畫、文學都已經被超越了,連寫程式都不需要人了呢。」說得也不算錯,畢竟也曾經有人勸告量子力學開山宗師普朗克(Max Karl Ernst Ludwig Planck,1858 1947),「這門科學中的一切都已經被研究了,只有一些不重要的空白需要被填補。[3]」
泰勒時代的特徵是,繁瑣複雜的連續生產流程被切割成彼此獨立、前後銜接、明確而清晰的工作任務,脈絡不存在於個別人員的腦中,而經驗被肢解成圖文豐富的工作指導。一直以來,經驗深淺難以清楚得知,只能靠資歷年數來判斷,但當經驗都不經驗了,資歷就只是日曆了。
AIGC之下的新泰勒時代又是什麼面貌?
泰勒時代的精密分工,在百年之後,也發展出了一定的深度與要求,甚或一定的儀式與方式,按著經驗累積狀況各自排列歸位。但在各自產業AIGC工具出現之後,吟唱魔法書也跟著人手一冊,深度、經驗什麼都是浮雲,與其比較年資深淺,AIGC更關注的,可能是吟唱暢滯,一段時間之後,可能連吟唱都可以最佳化,變成一個個只有業內人士才懂的神秘代號,就像那個描寫高智商團體門薩俱樂部笑話大賽的小故事:
門薩俱樂部在交誼廳裡舉辦笑話大賽,戰況激烈,高潮迭起。來自美國的約翰才剛說完,只聽得哄堂大笑,前面七八個競爭對手都垂頭喪氣了。如果沒有意外,冠軍寶座該是非約翰莫屬了。
但沒想到,居然在最後一刻橫裡殺出強大對手,是法國來的娜緹夏,她的笑話不僅巧妙地反擊了約翰,更從全然不同的角度詮釋了宇宙歷史的終極答案。
娜緹夏說的笑話是,「42」[4]。
如果你覺得理解有困難,那就對了。不過倒也別難過,這只說明你不屬於門薩俱樂部,不了解他們的哏而已。
如今不一樣的是,我們開始看到,某些行話存在的意義就只為了用來服務AIGC,讓AIGC順利產出預期結果,就像是螞蟻伺候蚜蟲以取得蜜汁一樣,只要能夠完成任務,螞蟻資歷如何根本不重要。
杜拉克在《知識社會》這本書裡也提到,國家將在某個時間點赫然發現勞動力的本質差異將帶來社會衝突與階級僵化,甚至,「從事製造、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對國家來說正在日益成為負債,而非資產。」其原因在於,勞動者內部也有差異,體力勞動者更容易被綑綁在特定的產業中。杜拉克認為,「對於發展國家而言,唯一有可能取得成功的常見之計就是產業升級,即將基於勞動力的製造業升級為基於知識的製造業。[1-2]」聽起來很熟悉吧?不過,AIGC可能要改變我們的想法。
AIGC的出現,對於知識勞動者來說,毋寧是宣告殘酷淘汰賽即將展開。因為過去二十年來產業正朝向知識集中的型態推進,但有了新工具之後,產業對知識密度的要求不再絕對迫切,「你不會就叫AI做啊!」霎那間,人與人的競爭不再是知識密度而是吟唱熟練度。那些從小努力被虎媽帶大,練出六片腦肌的卷王們可能會突然發現,在現實世界不再是01的組合,只有一群喃喃自語的年輕吟唱魔法師在自己頭上飛來飛去,並且睥睨,世間也從來沒有肥羊在等待自己,甚或自己就是肥羊。而那些躲在安全洞裡許久的資深肥羊,也難免要被逐出伊甸園,重新在荒漠中蹣跚獨行,試圖找到下一個流着奶與蜜之地。
前不久有個知名團體辦了AIGC學習營,報名三百餘人,其中40歲以上占六成,你就可以清楚感覺這個學習營上空漂浮著多少焦慮與哀怨。
我們真的要非常小心,AIGC正在讓這個習於淺薄零碎而又自詡高明的世界變得更加淺薄零碎,還更沾沾自喜。在這個脈絡下,要擔心的應該不是AI又威脅了什麼工作,而是全面性地取消所有選擇的可能性,差別只在時間先後而已。
說這麼多,還是聽聽機器怎麼說吧?
機答:
AI面試已經開始逐漸普及,這意味著未來的招聘程序中,像低技能勞動力、資料輸入員、銀行和會計工作以及零售和客戶服務這樣的職位可能會受到威脅。同時,AI面試會關注面試者的多方面素質,因此軟體工程師和IT專業人員也有可能受到AI的威脅。此外,一些需要分析大量數據的工作,例如分析員、市場營銷和經濟學家等職位,也可能會受到AI的威脅。
拿摩可怕!我們這些老火仔真的要走進歷史的嗎?有沒有解法?當然或許可能也許有。從根本思考個人及企業的數位轉型策略,就是一個比較靠譜的方向,不過,這要留待後面篇幅再敘了。
- 彼得•杜拉克,魏巍(譯).知識社會(Post-Capitalist Society)[M].北京:工業技術出版社, 2021.
- 杜拉克在書中描述,泰勒對資方嗤之以鼻,稱其為「貪婪的豬」(greedy pig)。
- 慕尼黑的物理學教授菲利普·馮·約利(Philipp von Jolly,1809-1884)曾勸說普朗克不要學習物理,他認為「這門科學中的一切都已經被研究了,只有一些不重要的空白需要被填補」,這也是當 時許多物理學家所堅持的觀點,但是普朗克回復道:「我並不期望發現新大陸,只希望理解已經存 在的物理學基礎,或許能將其加深。」——出處:Wikipedia. (n.d.). 馬克斯·普朗克. 維基百科. https://zh.wikipedia.org/zh-tw/馬克斯·普朗克
- 銀河系漫遊指南哏。另有一說法,42是普洛尼克數(連續二整數的積)、卡塔蘭數(存在n+1片葉子二叉樹的數量),也是最小的魔方幻方常数(puzzle)。